临近夏至,暑气渐长,帐里无风,蝉鸣聒噪。桓温踏出帐门,向西极目远眺。时值六月,正是关中小麦成熟的季节,此刻却不见翻涌的麦浪,黄色的平原上空余成片寸许的麦桩。秦人坚壁清野,晋军就地获取补给的计划已成泡影。

三月,久镇荆州的桓温自江陵起兵,西出武关,过青泥,一路势如破竹,秦地守将望风披靡,归降者甚众,关中震动。五月,弟弟桓冲于白鹿原大破秦丞相苻雄,桓温又在蓝田破淮南王苻生,领军屯灞上,一时风头无两。自衣冠南渡后,这是蜗居建康的朝廷北伐最顺利的一次,再往前一步,便是昔日陪都,长安。

然而,就是这最后一步,自大军进驻灞上以来,却迟迟无法迈出。先是从子午道奇袭的偏师被击退,随后主力又在白鹿原陷入拉锯,秦人似乎已经站稳了阵脚,而桓温的粮草却已捉襟见肘。荆州至关中长达千里的补给线实在过于漫长,而朝廷对战事的支持也不过停留在口头的嘉奖。吃不饱饭,退兵的流言已开始在军中蔓延。

桓温找到粮官,又召集几名副将,催促增加接应粮队的兵员,同时要求军官做好安抚工作,及时掐灭不安分的火苗。会后,桓温朝自己营帐踱去,远远望见一个传令兵向自己跑来:

“将军,有人求见。”

桓温坐于案前,对面是一个三十上下的年轻人,衣不蔽体,披头散发,歪歪地侧躺在席上。他自称是华阴的隐士,叫王猛,来献破秦之策。桓温略有惊讶,晋失长安虽不过四十余年,此次入关却鲜有关中豪强主动归附。如今北伐已成强弩之末,反有人来献策,倒有些蹊跷了:

“我奉天子之命,带大军讨伐异族,一路战必胜攻必克,三秦豪杰却只有先生一人来见,先生可知为何?”

“将军不远千里而来,势如破竹,距长安不过咫尺,却不一鼓作气渡灞河而攻秦,反在此盘桓。秦地百姓不见将军的决心,自然不肯归附。”

”大军疲师远征,深入敌境,如今粮草不济,若贸然出击,攻而不克,则士气必损,前功尽弃。如今唯有据守灞上,待后方来援,尚有把握一战功成。”

“将军”,王猛盯着桓温的眼睛,“大军避而不战,是因为将军知道,长安可取,却不可守。”

桓温眉脚微动,再次打量起眼前的这个年轻人。

王猛坐直身体,继续说道:

“长安虽被山带河,有四塞为固,但西有凉州未定,东有慕容氏虎视关中,苻秦纵被击退,却不可卒亡。将军据有长安,则势成骑虎,关中可保,荆州多年的经营却付诸东流了。”

桓温探身:

“先生可有良策?”

王猛略正衣,道:

”愿闻将军之志。”

桓温道:

“自八王之乱以来,天下分崩,社稷倾颓,温愿鞠躬尽瘁,救黎民于水火,开宇内之太平。”

王猛道:

”晋室偏居一隅,门阀林立,重清谈而轻社稷,已无进取之心。将军有一匡天下之志,当取长安以自立,尽起三秦豪杰,西抚凉州,东击慕容,待北方一统,携百万雄兵,自荆楚,江淮分兵攻建康,则天下可定。”

桓温不语。

王猛负手立于崖上,初冬的华山已颇有凉意。石青的云堆满天边,山间的松杉随风摇荡,忽而聚拢,忽而散开。桓温已于七月撤军,退守襄阳。关中经此一役元气大伤,大规模饥荒导致米价飞涨,民生凋敝。苻秦太子战死,丞相病亡,长安的政局如同这天上的流云般瞬息万变。桓温曾邀请王猛同归,许以高官厚禄,但王猛拒绝了。桓温持重,虽有大志,却为规则名节所累。方今乱世,唯有杀伐决断者,才能荡平宇内,一统六合。

王猛望向长安城的方向,那里,才是属于他的舞台。